□ 蔣 涌
人的記憶,往往篩掉沙子留下金粒,比如:與親人相處的開心時刻,與朋友暢所欲言的懇談,與山川景物相顧無言的交流。然而,現(xiàn)實仿佛是一條無所歸止的漫漫長路,總給人遙看與回想。
在俄羅斯伊爾庫茲克,我與女兒、外孫在那里逗留了一些日子,仗著女兒透熟的英語,加之俄羅斯人的國民素質不低,我們所行所至倒也沒有什么交流不暢帶來的障礙,走走,停停,轉轉,看看,外孫快樂得像一只出籠的小鳥,不僅他開心,也一路給不論國籍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帶來了歡樂。
流放之城,是伊爾庫茲克的別稱,當然那要追溯到遙遠的年代。如今,它是俄羅斯以飛機制造為主的工業(yè)重鎮(zhèn)和堪稱國寶的湖泊、礦山、森林富集帶的旅游勝地。若問城市的來歷,它是沙俄時代獲罪或賜罪的流放者集結后,逐漸將一個人跡罕至的偏遠小村激活或經(jīng)營大的城市。這里的礦井深處,曾經(jīng)蓄存了一個戰(zhàn)斗民族的精神火種,普希金那一首名詩《致西伯利亞的囚徒》,便是在這里由一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冒著風雪輾轉經(jīng)年傳遞的詩信。
當年,一座冬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荒城,卻云集了那么多為信仰而受難的志士,他們把飽經(jīng)磨難視作磨煉意志的礪石,以及一份個人品質未曾污損的榮譽。同時,他們的受難吸引了遠在異國的情侶和身居故都彼得堡的妻子不離不棄的追隨。在伊爾庫茲克的圣女教堂的草坪里,有兩座備受游客矚目的墳墓,不斷有憑吊者前來獻花,那就是第一個趕到西伯利亞礦井深處探望服刑丈夫的特魯別茨卡婭和她夭折的兒子。在特魯別茨卡婭與丈夫久別重逢那一刻,她看見他拖著一副叮當作響的鐐銬,頓時淚如泉涌,滿懷敬意和悲憫,情不自禁地匍匐身子親吻著他那帶著銹斑與血跡的累身鐵器。這一幕,化作一則佳話,飛出礦井,飛遍世界,使不同種族、不同膚色、不同語言而且向往著社會進步的人們無比感動。這個偉大的女性和她不諳世事的兒子,因為貧困和疾病,沒有等到否極泰來的一天,他們永遠長眠在一座僻遠酷寒的邊陲城市,教堂天天為纖塵不染的圣潔靈魂敲響一記記祈福天界的洪亮鐘聲。
有了十二月黨人和他們所派生出的故事,西伯利亞的原野從此有了信仰的光亮,一座邊城從此有了令人仰視的精神魂魄。毫無疑問,任何國度、任何年代,每一個為大眾的福祉去擔當責任和承受磨難的志士,都會贏得世人超越時空的崇敬,他們的事跡會插上美麗的翅膀,穿越地域、穿越歲月,激蕩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弦。
我國革命先驅瞿秋白的《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為我打開了一扇閱讀窗口,我便沿著里面的線索尋找文化城堡,在那一卷卷厚重書籍去攝取一朵朵照亮心靈的文明燭光。時至而今,我依然贊同這樣的觀點:俄羅斯文學是世界文學的“青藏高原”。盡管,幾乎每一個民族都有它的杰出書寫,但因俄羅斯作家那種無畏地為真理殉道的高尚精神使然,循著十二月黨人的思想脈絡可以查到一串閃亮姓名: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里、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柯羅連科、高爾基……他們勇于探索世道的險峻和人心的幽深,并為同代人和后來者插上一塊指路的標識。
當女兒牽著外孫的小手,漫步貝加爾湖畔追逐斜陽中翩飛的鷗群,我卻站在一棵白樺樹下默默注視著沙灘上游客拋扔的雜亂足跡,屬于現(xiàn)實人生和想象空間的人物一個又一個在我的眼際若隱若現(xiàn),無論是迎面而來的臉頰,還是漸行漸遠的背影,蒼茫中的朦朧,雕塑般的清晰,我想連接過去、未來與現(xiàn)在,正處于失去和獲得的交接帶,有的美好我無力挽留,有的憧憬我不識途徑,偏偏人又不甘就此作罷,于是投擲的腳步是熱血未涼的象征。在此過程中,所有的成功與失敗,都是價值相等的綬帶和勛章,它們是追求者的自我獎賞,亦是抵達美好憧憬的見面禮,此時此刻與彼時彼刻真像兩組糾纏不休的優(yōu)美旋律,契合與沖撞,便閃爍出炫目的生命火花,構成激蕩心靈的交響樂章。
編輯:范秦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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